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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靠近水牢,青苔越是显眼,大片的碧色沿着四壁一路爬向那道石门。

  木板车太宽进不去,春荷只得揣上两个馍,开了锁。棼

  冷意从鞋底漫了上来,什么也看不见,木栅栏围着的牢房好歹瞧得清楚,这里却半点光也不透。

  幸好春荷带了火折子,烛火微弱,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看见了尽头一道黑影,与她隔了长长的tຊ石墩桥,一动也不动。

  春荷没敢细瞧,缩着脖子上去了。

  偌大的空间全是水,水面并不流动,死寂一片。说是有桥,可真踩上去鞋袜还是浸了个通透。

  丝丝寒凉入骨,春荷脚趾蜷缩小步挪着,不知过了多久,可算到了石桥尽头。

  她蹲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两个隔夜馍,放在了石阶上,轻声道:“放饭了。”

  好半天没动静,她瞄一眼对面的死囚,将馍馍往他面前推了推。心想这人四肢拴着铁链,却并未吊在半空中,想来是方便他抬手够吃食,怕他饿死了?棼

  春荷想起了街尾的刘屠夫,杀猪时会将猪四个蹄子牢牢捆住,那才是取其性命的样子。

  不像此人,身上穿着的不是牢服,血污染了大片锦袍辨不清底色,细看针脚却密实,并非凡品。

  他垂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长相。不知受了多少磋磨,身上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烙铁烫出来的地方溃烂泛白,青紫的瘀伤似出自刑棍。

  这是犯了滔天大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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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荷悄然收回视线,心中羞赧,毕竟死囚也是男子,她怎好窥探人家身子……

  反正饭是送到了,他吃不吃,何时吃,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正准备打道回府,石门从外面推开,一群人提着纸灯笼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个领头的,远远的指向春荷,斥道:“是谁站在那?还不速速过来回话?”棼

  问话的人声音尖细,举止不似寻常男子,倒像是宫中的太监。

  对方人多势众,换作旁的女子难免支吾,露出马脚。可春荷打小就慢半拍,再急的事迫在眉睫了,也得一件件来。

  京中来了人,她第一个念头便是下跪,跪完了再回话。

  领头的老太监见她跪的一点犹豫没有,娴熟的像经了千百次调教。再看地上摆着的两个馍馍,心下认定她是送牢饭的。

  只是这趟出来的隐秘,被这小狱卒乱说出去倒不美了,干脆捆了带回去。

  老太监阴测测的目光如有实质,春荷再迟钝也知来者不善。

  素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晓应付的法子?搜肠刮肚了半天,想起隔壁阿香逛灯会时遇上登徒子,拦住去路强要她解灯谜。棼

  阿香只管淡着他,问什么一律不应,久了对方兴致缺缺也就走了。

  老太监不知春荷心中盘算,连着问了几句都不见春荷回应,正要发作,一个掌灯的小太监附耳道:“师傅,这人怕不是个聋哑的?”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关押重犯之地,送饭的早被热油毁了嗓子,刺了耳朵,不然什么消息都往外面流,上面的大人物又如何心安?

  于是春荷就这么稀里糊涂躲过一劫。

  眼下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等这帮人走了再起来才稳妥。只是她跪的位置低,余光还是能瞄到那边的动静,就见老太监掏出块白绢帕子掩了鼻子,对着面前的死囚,酝酿了许久说辞。

  “八年了,您苦苦撑着是为了什么?”

  “陛下还是那句话,只要您吐露龙脉之处,金玉绫罗,香闺美眷,后半辈子享之不尽,再不用呆在这受罪……”棼

  “杂家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天下早易了主,日子总是要过的……”

  “下面的人才不关心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个,就算您出去喊当今皇上得国不正,有几个会信?又有谁记得您姓甚名谁……”

  老太监舌灿莲花,越说越吓人,掉脑袋的字眼一个个飘过来全进了春荷的耳朵,想堵住都不成。

  春荷咽了咽口水,听完后懵懵的,知道了自己送馊馒头的死囚是前朝太子司马煜,也知道了他之所以活着,是因为皇上要寻得龙脉。

  最要紧的是,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在八年前因病轰逝,皇位这才顺承给了当今圣上。可太子分明还活着,被锁在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受尽折磨。

  消息来的过于迅猛,春荷消化了一会儿,有点接受不了,索性当什么也没听见。

  她素来如此,一点琐事能令她翻来覆去睡不实,关心的都是些什么呢?棼

  比如月事染了被褥怎么偷偷洗掉才不被察觉?隔壁阿香在背后讲她小话该当如何?月钱不够用怎么向娘亲开口?

  操心的离不了吃喝拉撒睡,只要和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沾边,她就不愁。

  遇见此等宫闻秘事,关乎皇权更迭的要紧关头,她倒是不急了。

  大局不是不关心,只是世上能人异士颇多,轮的到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锁链那边安安静静,任凭老太监磨破了嘴皮子,司马煜就是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春荷知他醒着,水面下,他指尖轻颤。

  小太监端着文房手都酸了,这回怕是又要无功而返,司马煜却抬起了手,示意取笔过来。棼

  “这就对了,殿下您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太监大喜过望,有点得意,果然再硬的顽石也有松动的一天。

  水牢没桌案,老太监干脆躬着身子,用自己的后背垫着纸张方便他绘图。

  常年不见天日,司马煜手臂苍白消瘦,握着笔杆的手指时不时打颤,画的极慢。

  像是过了很久,久到春荷顾不上以后的害怕,只顾得上眼前的腿麻,司马煜终于收了笔。再瞧那边满头是汗的老太监,僵得腰快断了。

  老太监松了口气,轻轻将纸接过来,定睛一瞧,气得头顶冒青烟差点抽过去,怒骂道:“好你个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张图轻飘飘打了个转儿,落到春荷脚边。上面笔触生动,细致微妙,只是画的哪是什么藏宝图?一只活灵活现的哈巴狗在那摇尾巴呢。

  “打!给杂家往死里打!”棼

  身后小太监上去甩鞭子了。

  鞭梢破空而出,落下来就是一道口子。太监们皆是无根之人,在宫里没少被欺负,逮着个机会折腾人,下手是又狠又稳,抽的噼啪作响。

  司马煜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血淋淋的半条命没了。

  他不讨饶,也不叫喊,偶尔的闷哼声让春荷知道他还活着,实在不懂他为何激怒对方。

  太监们抽累了走了,石室恢复了安静。

  春荷也累了,揉了揉发麻的腿,只想快些回去换上干净鞋袜。

  眸光一转,他们丢池子里的鞭子越看越眼熟,这不正是她寻了半日的龙骨鞭?棼

  她伸手去够,太远,够不到。

  再往前蹭一点,身子斜到石桥边缘了,总算碰到了鞭梢。一个寸劲没抓住,反倒是推着它向另一处漂去了。

  好巧不巧停在司马煜腰侧,不动了。

  换做平日就算了,春荷是万万不敢下水的。

  许是黑暗放大了感觉,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了上来,要不是这条破鞭子,她早回去吃果子酒泡花瓣澡了。

  司马煜一动不动疼昏过去了,这给了春荷底气。她将袍子角掖进腰带里,无声无息地下了水。

  下去后发现比估量的还要深些,触底后脚下打滑,冰凉的水瞬间没过了腰际。好在春荷会泅水,稳住后悄悄摸向那人的身侧,抓到了。棼

  鞭子在一点点往回收拢,无声而缓慢,她动作放得很轻,收过来的部分卷叠在了小臂上。

  眼见快没了,春荷飞快扯过最后剩下的一小截,谁成想鞭稍竟卷缠着那人几缕长发。

  她猛地抬头,就对上一对漆黑幽暗的眸子。

  司马煜看向她,目光笔直而沉默,春荷吓了一跳,惊呼声被她咽了回去,控制不住地在水中打了个寒颤。

  周围静了下来,静到春荷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两人对视着谁都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春荷顶不住了,憋出来一句,“缠…缠头发上了……”

  司马煜别过头去,不想搭理。棼

  春荷忖度着他的意思,试探着问:“看来只得扯断了,小人这便动手?”

  这回司马煜直接阖上了眼。

  春荷把这种沉默当作默许,摸上头发时,手还在抖。

  不太明白自己抖什么,只得归结于对这人身份的忌惮。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虽是阶下囚,以后的事还真说不准。

  这么想着,她下手时收了力道,嘴上不忘讨个巧,小声喃喃:“小人实不该逾矩,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春荷打小就嘴甜,家里来客向来是她出去招呼的。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她记不得,只捡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说与他听。

  她讲屋檐下的燕子窝塌了又建。棼

  讲家里大狗囤了好久的骨头被娘亲扫走,没精打采了好几日,年后又重新开始存了。

  还有隔壁阿香嚷嚷着腰粗,新裁的衣裳塞不进去,饿了两日,终是把自己饿坏云云……

  她声音轻软,说话温吞,原本只是劝他莫要轻生。说到趣处自己忍不住乐一会儿,又赶紧收了笑,偷偷去瞧他。

  司马煜鸦黑的睫毛低垂着,脸色惨白,是斯文又寡淡的面相,没有文人的孤高,也不似竹子翠拔清冽,身上透着股厚重的东西tຊ。

  那是一种市井中难见的矜贵和疏离,令春荷想起了去年松枝上沉甸甸的积雪。

  忽而,他抬眼看了过来,声音低低的,气若游丝像是要咽气。

  “闺阁女子,竟如此聒噪。”棼

  春荷脊背僵硬了一瞬,脑子飞快转起了说辞。

  怎么就看出她是女子了……

  待要开口解释时,人家早疼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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