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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年 3 月 25 日下午两点半。双尸案后第七天。

  彭嵩和沈洁在路边面馆吃了碗面,就赶到一中心医院。他们本来想去湖西路张瑜家,可是张瑜的哥哥在电话里说家里没人。

  他爸上午住进一中心脑外科了,他忙着办住院手续一堆事儿,走不开,让他们去医院找他。

  他们约好在急诊科和外科楼之间的长廊见面。可是彭嵩和沈洁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看到一男一女走过来。男人气喘吁吁地叉着腰,自我介绍他就是张瑜的哥哥张瑾 。

  张瑾瘦高个,看脸应该年龄不小了,可是打扮得很潮:飞机头造型的摩根烫发,梳成二八分,还抹了一层能让苍蝇摔死的头油。

  左耳戴着黑耳钉,左腕上绕着四圈蜜蜡。衣服穿得倒是没那么花里胡哨的,最普通的灰色外套长裤。只是外套领口露出的白色卫衣有些白得扎眼,一望便知此人有点洁癖过度。他旁边的女人短方脸,个子有点矮,一双大眼睛很有神。

  他东张西望地四周瞅了一圈 ,才拉着彭嵩和沈洁到角落的一排空候诊椅上坐下。

  “你就是张瑾?”彭嵩掏出记事本,从里面抽出一张材料,疑惑地问。材料上有张瑾的身份证照片。照片中的人眼睛乌黑,目光青涩清澈,没有眼前这个男人一半的油头粉面。

  男人点点头,一脸无奈:“是啊,身份证毕业以后就没换了嘛。上学时候也当过校草。你说现在谁还乐意冒充我啊?我妹出事前,家里就没什么钱了。现在她住福康,一个月住院费至少四千打底。她那视频一出来,你们的人上家里来哐哐一通搜。得,搞得昨晚老头子也知道了。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还不气得脑溢血住院了嘛。医生说要微创手术,一把要交五万押金。你说我上哪儿给他弄那么多钱去啊。”

  还没等彭嵩开口继续问,张瑾的手机又响,他看了一眼手机屏,跑到一边接电话去了。这边只剩下彭嵩和沈洁对着那个他还没来得及介绍的女人。女人冲沈洁点头微笑,笑容爽朗友好,很招人喜欢。

  “你是?”沈洁开口问。

  “我是他表妹。这两天和他轮流在医院守着。”

  “刚才他说没钱,可以拿家里房本抵押救个急啊。”彭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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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我姨父这个人吧,是个画痴。从文化馆退休,有退休工资不瞅吃喝的,非要开什么画社。现在书画市场不景气,画社几年都在赔钱。他家秀林山庄那套房子 16 年就被他抵押给银行了。为这事,表哥和他没少吵。表哥让他把画社关了,姨父非不关,还说要传给表哥打理。

  现在表姐的事一出来,不但画社开不了,有些记者和闲得没事儿干的人还整天在他家小区门口乱转。表哥连回趟家都得偷摸摸的。你们赶紧把这事查清楚,不然我看他早晚也得疯。”

  “那他现在做什么呢,有收入来源吗?”沈洁问。

  “他啊,脾气跟姨父一样,都是一根筋。姨父开个不赚钱的画社。他呢,看不上姨父的生意,大学毕业以后跑到森林公园摆摊,给人家小孩画脸。”

  “画脸?”

  “就是给来公园里玩的小孩脸上画点图案啥的。还经常说他是街头艺术家,我们这些俗人都不懂他。唉,父子俩见面就掐。姨父总说他都奔四的人了,整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不过吧,我觉得他还是蛮在乎姨父的,就是嘴硬。”

  “又在损我,快上去吧。老头子跟前没人,可别摔下来。”张瑾挂了电话,走过来催他表妹去病房。

  女人对沈洁再次笑了笑,摆了摆手,就从走廊中间的便捷通道上楼去了。

  “你们快点问吧,我晚上还要回来换她,得回去睡一觉。”张瑾打了一个哈欠,又坐下来。

  彭嵩扫了一眼记事本:“你在第一次录口供的时候,说你妹去年八月被医院诊断患有中度抑郁症?”

  “嗯。不就为那点事儿嘛。和你们的人都说过好几遍了。她喜欢口腔医院一个有老婆的医生,结果被人家老婆撵到医院骂。唉,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她要是不喜欢郭平,可以分手嘛。一直拖拖拉拉的,现在倒好,还背个杀人的名儿。”

  “她不喜欢郭平?”

  “她说郭平就是鸡肋。平时抠抠搜搜的。她在外面租房子住,郭平有时也去过夜,可是房租一毛钱都没掏过。出去吃饭也是觍着脸要我妹付。我当时就说干脆分了算了。她又不干,说她都三十好几了,要是找不到更好的,好歹能嫁个公务员。郭平不是工商局的嘛,工作稳定,以后房贷也有优惠不是。抠就抠点吧,说明不败家啊。”

  张瑾表情浮夸地长叹了口气:“其实吧,老张家的人,从我太奶奶那一辈儿起,就有点疯。视频那个事儿还没出来前,我就和我爸说张瑜不对劲,最好送医院看看,他偏不听。上个月要不是她在幼儿园门口追着人家小男孩跑,我爸还不肯送她去福康呢。”

  “除了和那个医生以外,你妹之前还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张瑾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有!今年一月份,有好几天我们都联系不上她。打郭平电话,也关机。

  我们也没太在意,以为是他俩上哪儿旅游去了。可是,一个礼拜了,手机还是打不通。我爸急得都要报警,她却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我还记得那天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穿了件蓝白图案的长外套,胸前和袖口上都沾了血,额头也破了。问她出什么事儿了,她就一个劲儿地摇头,说她摔了一跤。问她在哪儿摔的,她说不记得了。问她郭平人呢,她也只是摇头。

  我爸就让我送她去医院检查。还好,只是些皮外伤。我们还以为她是和郭平吵架分手了。我爸就让我把她租的房子退了,搬回来住。

  可她搬回家以后,经常半夜里做恶梦大喊大叫的,把我们都吵醒了。再后来,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我爸只好把她送去福康治疗。到现在,也没多大起色。

  现在那段视频曝出来,我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唉!我妹从小那可是连只鸡都不敢杀啊,要不是被人逼的,再也不会动刀子的。

  我妈过世得早,我爸没再娶,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老头儿年轻时候当过装甲步兵,军事演习弄坏了一只眼。因为有绘画特长,退伍之后分到地方文化馆工作,但脾气还是在部队时的烈性子。只有我妹能把她逗笑。唉,谁知道会摊上这种怪事儿。”

  “哦?那你妹搬回家以后,有没有收到过一个盒子?”沈洁把郑昕拿给他们看的白盒子和微缩模型的照片给他看。

  张瑾看完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没什么印象了。你们的人不是都来家里翻过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躲。沈洁看他的手机连响了几次,都被他按了拒接。可是对方很执着,每次挂断,几秒后又打了过来。

  “接吧。”沈洁朝他点点头。

  他只好接了,听了几秒钟,就冲里面嚷嚷起来:“钱我会想办法的。催什么催!我操,你他妈才是杀人犯家属!”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重重一撂,皱着眉头,又叹了口气:“我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案子啊?郭平弟弟昨天还来家里闹过。现在弄成这鬼样子,我实在没钱赔给他们。”

  他撂手机的时候,动作幅度有点大,一个不大的手串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地上。沈洁立即俯身帮他拾起来,注意到是一个十八罗汉手串。每颗橄榄核上都雕着一张罗汉脸谱。罗汉的哀乐喜怒嗔,神态各异。雕工算是不错的了。

  “很漂亮。”沈洁指着其中一颗罗汉头像,“这张脸虽然在笑,怎么看上去那么痛苦。”

  “这是迦那行那尊者,在严寒中坚持修行。其实,佛像还是那个佛像,你只是看见自己内心了吧。这串我忙活了五个多月才弄完。好久没做了,手都生了。”张瑾将手串宝贝似的拿了过去。

  “这手串是你自己做的?”沈洁有些意外。

  “啊,我大学时候一个师哥教我的。人家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核雕师了,一个手串卖好几万呢!我这个比不上他的,也得值个大几千吧。唉,后面要是实在交不上住院费,还得靠它呢。”张瑾把手串重又塞回兜里:“说起手串,我想起来一个事儿。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没事。你尽管说,只要觉得可疑的事儿。”彭嵩接口说。

  “嗯。有一次我逛工大后门的跳蚤市场,看见一家店门口摆出来几个手串,品相挺不错。正想进去,看见我妹在里面和女店员说话。我想喊她,她却气鼓鼓地从里面走出来。也不知道她当时看没看见我,头也不回就走了。

  后来我问她,她说店员是她五中的同班同学。那家店就是她开的。现在想想,那女的和我妹说话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怎么怪?”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对付吧。”

  “大概什么时候的事?”

  “嗯,还是我妹没出事前,去年七八月份吧。我妹那时候还算正常,在外面很少跟人吵架。再加上又是老同学,那天却气成那个样子。现在想想,还是挺怪的。哦,对了,那个女的眉心右边有颗痣。”

  “哦,那家店叫什么名字?”沈洁问。

  “不记得了。”张瑾摇了摇头,“反正就在工大后面,卖手工艺品的。”

  “这哥哥,要么没心没肺,要么就是铁石心肠。”从外科大楼出来,彭嵩对沈洁说,“妹妹疯了,爸爸生病住院,他还有心思做什么手串。”

  “他刚才不是说了。画社关门,房子也被他爸抵押出去了。今年五月份要是还不上本金,他就要睡大街了。”沈洁颇有感触地替张瑾分辩说,“人在快没饭吃的时候,情绪都是懵的,只能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平衡一下。那天郑昕不也差不多的状态,倒是可以理解。”

  彭嵩瞟了她一眼,撇了撇嘴:“这你也知道?搞得好像你过过穷日子似的。”

  “当然过过啦。我爸就一钢厂小工人。有一年我妈和老家的奶奶都病了。他到处借钱。穷得家里三表钱都交不上了。那段时间,我和我哥一听见楼下喊收煤气费,吓得都蹲在地上,不敢往窗户跟前冒头。”

  “哟,还以为你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原来还知道民间疾苦。”

  “得了吧。谁都跟你一样是拆二代啊,家里几套房的人。一听见人家说没钱,就想着让人掏什么房本。”

  彭嵩不满地撇撇嘴:“说正经的,我怎么觉得这个张瑾只是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并不是。刚才他接那个电话,里面好像是个女的,一句话都没说完呢,就被他打断了。”

  “嗯,我也听见了。而且他手也挺巧的,会彩绘,还懂核雕,做一个郑昕给我们看的那种微缩模型应该也很容易吧。”沈洁附和说,“看来他还有什么瞒着我们。”

  他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穿过楼间长廊走到急诊科。正想从急诊室前门走出去,沈洁却看见哥哥沈清和一个女人迎面走过来。

  四个人站在急诊室走廊,彼此寒暄几句后,沈清一脸傲娇地拉起女人的手,看向沈洁:“洪橙,认识一下,这是我妹。”

  “你好!经常听你哥说有个女警妹妹。今天总算见着面了。”还没等沈洁开口,洪橙先主动和她打了个招呼。今天她把长发在耳后松松地绑成一束,身上穿了件 OL 风格的米白色风衣,显得又乖又淑女。一缕阳光落在她的眉宇间,衬出眉心偏右边一颗明显的美人痣。

  沈洁盯住那里,心念忽地一转。记得哥哥提过这女的父母过世早,初中没念完就到处打工,好像也在工大那儿开过什么店。

  “你……是不是有个中学同学叫张瑜?”她试探着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洪橙一挑眉,只是回答前微微迟疑了一下。

  沈洁没有回答她,和彭嵩对视一眼之后,看向沈清:“哥,我们能和她单独聊会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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