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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十六年冬。

  城楼上悬挂的尸首随着风幅度微弱的摆动。姜怀彻仰头看向城楼,耳朵里充斥着敌人的叫嚣声。他知道对方根本没多少人,打败他们比打掉山匪要容易的多,难啃的骨头在临江城向前三百里的左轮城。

  这种叫嚣,不过是想激他把兵力更多投入到临江,减少前往左轮的将士数量。困兽之斗。

  “阿墨,你看中间的那副尸身,是守城将林白术的。”姜怀彻保持冷静,逐一辨认城楼上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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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城将的家人怕也难免遇难。”褚申墨扶扶自己的帽子,这身临时拿来的护甲有些不合身。

  “真是帮比土匪还土匪的东西,攻城掠地又杀人,这一路上就没看到守城将领家人还活着的,职责是守城,以身殉城是大义,他家人招谁惹谁了!”姜怀彻对着城楼上还在叫嚣的人唾了一口,“他们就没家人吗!”

  褚申墨没有言语。

  临江城的守城将林白术是位难得的儒将。平日带兵士自种军田,接济穷苦百姓,又懂堤坝修建,帮驻城官员修建的化羽江堤坝治百年水患。

  林白术盛名在外,东望帝有意将他召回都城垣来城任要职。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尸身此时被悬挂在城楼上,褚申墨看着伤神——东陆国,折损一位大才。

  “南陆这群不好好种自己的地,非盯着咱们北边的矿产,害的次次都是南边这几座城遭殃。真他妈无语。”姜怀彻接过副将手里的图纸,点了几个位置,“先在这几个位置靠近城墙,凌晨天擦亮前出兵。”

  “咳咳咳咳……”一股冷风过来,褚申墨憋的脸通红。

  姜怀彻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褚申墨身上:“等回朝,让太医给你开点养身体的药,你给我好好吃。”

  “知道了知道了,将士们也冷,再加些炭火吧,阿彻,一定把林将军他们都带回来好好安葬,为了东陆,他们在这冰天雪地里受苦了。”

  姜怀彻没说话,扶着褚申墨回到他的帐篷。转而又去和手下讨论后续出兵安排。

  不出他所料,临江城根本没多少阻力,想来南陆国已经强弩之末,定是退到左轮城——出兵一场,若是一座城也留不住,南陆的皇帝怕是要被臣民诟病的,没有哪位皇帝希望在自己的在位期间留下这种事迹。

  太阳的第一缕光穿过城楼的四角照在街道上时,姜怀彻的军队杀开了临江城门。

  他右手提枪,左手握着弩箭,在冬日烈烈的冷风里第一个踏入临江城门:“清缴敌军武器库,保护百姓!把这帮连土匪都不如的东西统统踢出临江!”

  众将士得令行动迅速但有序的奔入各个街道,开始清缴残余隐患。

  姜怀彻握紧缰绳,想要直接从主街去往事务衙门,褚申墨说过,比得到这座城更重要的是保住城里的各种文书册子,他一个武人不懂那些东西怎么看,但褚申墨的话肯定没错。这件事姜怀彻每次都是亲自来做。

  “阿彻!”褚申墨骑着马一边狂奔来一边喊他的名字,生怕姜怀彻一拉缰绳就谁也叫不停。

  “你来干什么,前些天染的风寒还没好,别折腾,我让人送你回去。”姜怀彻牵马转身,皱着眉头。

  褚申墨虽然骑马赶来,但他看起来比马还累:“临江有化羽江的……那个……河流图和堤坝图纸,这个东西……很重要,临江下游是左轮,如果他们撤走的时候在这一段埋了炸药炸堤坝,再过几个月就回春了,得提前检查……咳咳咳,不然咱们把左轮夺回来了,也……隐患很大。”他说几句气便供不上一句。

  姜怀彻帮褚申墨牵住马,塞给他水袋。他咳的他害怕。

  “行行行,说好了,图纸拿到了你就先回营,临江现在还在清理阶段,我顾不上你。”

  褚申墨任由姜怀彻牵住自己的马,速度不快的赶往事务衙门。

  有先遣小队排查过主街,二人虽目光所及处尽是狼藉,但没遇上遗留的败军。

  “放开我!放开我!”远处的反抗声顺着巷子传出。

  “想什么呢你,这么好看的脸蛋带回去给我们少主做奴隶,他肯定不追究我们打败仗的责任,你就等着享福吧你!”

  姜怀彻紧紧缰绳,想上前查看。他身后可是东陆的储君,容不得半丝闪失。

  与一条巷子相接之处突然出现两个穿着南陆黑色盔甲的士兵抓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姑娘。

  女孩弹腿挣扎,但因力气小而毫无作用。

  姜怀彻掏出自己的箭弩,抬手两箭正中二人眉心。

  女孩失去钳制,瘫倒在地上,双眼无神。

  褚申墨不知犯什么邪,跳下马去拉她。至少姜怀彻是这样觉得的,他时常吐槽褚申墨好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和身体状况,什么事都敢往前冲。

  他要是有个闪失,姜怀彻十个脑袋也接不住东望帝的怒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腾虎营的兄弟们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可不能折在皇帝的怒火中。

  但他也理解他,姜怀彻没有褚申墨胸怀中的博爱。

  作为太子的褚申墨是皇族教育中的典范,他知书达理,博古通今,对子民之苦感同身受。他是最合乎期待的储君,置生死于外的储君。

  “别怕,坏人已经被打跑了。”他伸出手,却被锋利的刀直接划在了掌心,“嘶……”

  姜怀彻见状立刻举起自己的弩——就这一刀,他脖子和脑袋已经分离一半了。即便有褚申墨求情,这笔账早晚也会成他下次被弹劾的理由之一。

  褚申墨举起手挡在女孩面前:“阿彻,别,她还是个孩子!”

  “你们是谁?”女孩举着刀,脚蹬着地向后退。

  “我们是垣来城派来保护你们的。”褚申墨按着手,忍痛任由姜怀彻给自己粗暴的包扎伤口。

  “我爹爹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女孩的眼泪随着话掉落在雪地里,褚申墨觉得刺眼。

  如果不是朝臣在大殿上辩论三日,临江城也许不会落到守城将和驻城文官皆悬尸城楼的地步。

  女孩穿着一袭青色长裙,匕首做工讲究,大小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上刻着防滑的花纹,比起大户人家做来仅供玩乐的要实用许多,应该是城里哪位官员家的孩子。

  “对不起小妹妹……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可是你是谁,是官大到可以替爹爹讨回公道的人吗?”

  “我是褚申墨,东陆的太子,他是姜怀彻,是此战的将军。”

  “就是你们,你们来的不及时,所以我们才会变成这样的。”tຊ女孩的眼里充满愤怒,却缓缓放下了匕首,“可是……可是爹爹交代过,要把这个交给援军中官职最大的人。”

  女孩收回匕首。鞘在她怀里,显然之前被抓住时,是没来得及掏出它。

  她把眼泪含在眼眶里,一步一步靠近褚申墨,拿出藏在外衣里的一张纸:“爹爹说,这是化羽江的流域图。”褚申墨接过图纸,匆匆扫了一眼。

  姜怀彻没有再说话,不论这个女孩是谁,她都是殉城官员的遗孤,他很自责自己刚刚那样拿着弩对她。

  “小妹妹,可以告诉我,你爹爹是谁吗……还有……你叫什么?”

  褚申墨拿出手帕,帮她擦干眼泪,耐心的又问了一遍。

  “我爹爹是林白术,我叫林笙。”

  “林将军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林笙摇头:“母亲为了保护我被坏人砍死了,刀伤到我的肩膀,所以我活下来了,可是他们……他们都叫不醒。”眼泪如同江水决堤,瞬间淹没了她的视线。

  八岁的林笙无法回忆血光漫天的那一夜。

  母亲的血溅在她眼睛上,她目光所及,红的模糊。

  褚申墨抱住她:“阿笙,好阿笙,怪我们没能及时赶到,对不起阿笙……”

  林笙再醒来是在军帐,她认得这里,以前林白术经常三天住军营三天住家里,林笙想和父待在一起就只能经常住军营。

  一个女娃娃在一群大男人之间如珍宝,和林白术共事的人都把她当自己家孩子宝贝着。林笙以为自己可以和爹爹、叔叔们一直到老,不想一向只是来骚扰的南陆这次竟大举入侵,几乎一夜间,她失去了所有陪她长大的长辈和朋友。

  “殿下,林笙醒了。”

  褚申墨换回常服。淡金色的袍子衬得他儒雅贵气,手上的伤口重新处理过,已经包扎的非常讲究。

  他看见林笙一动不动的望着房顶,端起旁边的药,想要喂她。

  “阿笙,你睡了三天,林将军已经安葬,过几日追封的圣旨会到临江,我陪你在这等。阿彻在拔营准备去左轮,他说很抱歉之前对你举起箭弩。”褚申墨没有照顾过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和她说什么,只能把她当做大人,说自己觉得应该说的。

  林笙不说话,醒来后胳膊的痛感提醒她自己身上有伤,但衣服干净整齐,说明有人帮自己处理过了。

  肯定是那两个来晚导致父亲丧命的男人的手笔。

  “阿笙?军医,叫军医过来。”褚申墨见林笙毫无动静,以为她还有别的伤。

  “可是爹爹已经没了,追封有什么用呢?”

  “对不起阿笙……”

  “我想报仇。爹爹说,太子殿下今年16岁,已经能在朝政上独当一面,是未来的贤主,是不是我跟着你,可以学会怎样给他们报仇?”

  林笙情绪激动,坐起身,完全顾不上胳膊的伤,俯仰间伤口挣裂,血渗出纱布。

  褚申墨心疼的扶住她。

  “你们来迟有你们的原因,父亲说不可怨恨,可南陆人杀我亲友,我无法不恨。”

  褚申墨没想到这个只有八岁的女孩有这般心智:“阿笙想怎么做?”

  “教我习武文墨,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好!”姜怀彻掀开帘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他刚刚处理过军中事务,忧心褚申墨的身体,放下折子便往这边赶。

  褚申墨连忙将衣服披在林笙身上:“你这一身寒气,阿笙还病着,等她好了再说什么报仇不报仇的。”

  “别绕弯子阿墨,她没醒的时候你就说要带她回去,不教她怎么给家人报仇难道你打算带回去应付陛下给你安排婚事这件事?”

  褚申墨一阵无语:“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人?”

  林笙的眼神在姜怀彻和褚申墨之间来回转换。

  姜怀彻不理褚申墨:“丫头,你可想好了,垣来城是个比临江城更难活的地方,跟我们走,你必须先忘掉自己是谁,一个已经去世的守城将遗孤在那不算身份,你只是我们捡回去的,懂吗?”

  “懂。”

  褚申墨知道姜怀彻的言下之意,任何朝堂上值得辩上几日的问题都不是表面那样,临江城的事,牵扯的不是救与不救的问题。救肯定要救,但救的早晚,才是利益的核心。

  如此,林笙,便只是意外的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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